【编者按】本文作者唐永艳是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人类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中央民族大学与古巴哈瓦那大学联合培养硕士研究生。作者目前正在哈瓦那进行田野调查,本系列文章是她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写下的随笔。
人们总爱以点滴见闻为基础夸大对异域的想象,以他人的经验为事实让自己的认知画地为牢。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一锤定音的宏大叙事和为时过早的盖棺定论无疑成为了了解这个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的世界的绊脚石。在听惯了他者“以讹传讹”的描述后,似乎只有当自己敏锐的触角触碰到异域的不同,经过一番摸索,痉挛,颤抖,到熟知,将文化还以过程,将异域还以脚下时,真正的异域文化才会呈现在眼前。
到哈瓦那已经6天,为了解决我在古巴的住宿问题,将短期签证改成长期签证的事情以及为在中国的古巴朋友给他的古巴朋友送礼物的事情,携带着另一种文化烙印的我开始频繁地参与进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安全舒适的环境加上热情善良的古巴朋友的陪同,白天的生活里我总是在古巴人的日常生活中主动和被动地接收着当地的文化,夜里抽离出自己再次回顾一遍自己的经历,那些来自另一个国度的文化带给我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随着在古巴新的生活慢慢展开,文化冲击和认知更新猛烈地撞击着我,固有的认知壁垒一点点的在被当地真实的生活打破。
一、好吃吗?——日常饮食与自我表达
刚进入这个家庭的第一二天,房东(Magda)一家说西班牙语口音的问题加上我内心急切地想要融入当地文化的状态造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些误解。来到房东家当晚,风尘仆仆,两天长途飞机的疲惫再加上当晚30°C左右湿热的天气,使我显得有些狼狈。Magda问我想要喝什么的时候,我想起之前看到的关于古巴“艰苦匮乏”的生活情况,就跟他们说你们有什么我就喝什么。Magda觉得很奇怪,继续问道,问我是否想要喝橙汁和喝咖啡,然后我表达了想要喝橙汁的想法。接着她又说了一长串我听不太懂的西班牙语,我听懂了一些单词,想到她应该是想除此之外再多为我准备些什么。出于长期在中国生活养成的习惯,我将她的这种行为以为是主人想拿出家里好吃的招待客人的心态,怕对她造成麻烦,赶忙说了一句“no,solo jugo,gracias”。她给我从冰箱里倒出来一大杯橙汁,再次确认了一下我只需要橙汁之后将它递给了我。橙汁入口,极其苦涩,房东看着我问我是否喜欢,那些先入为主的想法还是一直萦绕着我,“这很‘穷’,我不应该有更多的要求”,我赶忙说,自己很喜欢,感谢他们的招待,她露出一脸我不太理解的无奈。
第二天的生活也是以一杯咖啡的冲突开始的。房东一家共四人,房子的主人Magda 67岁, 她的妹妹Magalia 62岁, 她妹妹的女儿Mariem 32岁,以及Mariem的孩子1岁5个月的Darek。他们大概在8点左右就都起床了,Magda问我是否想要一杯咖啡,我说想要,然后她又说了一堆我不太能听懂的单词,我生硬地回答,“cofe con leche, gracias.”陶制杯子中的咖啡同样也是异常苦涩,房东问我是否喜欢,那种在古巴不应该更多需求的声音又开始回响在耳边,我说我喜欢的。咖啡喝到一半,满口的苦涩使我真的喝不下去了,恍然大悟的我突然想起,古巴不是盛产蔗糖吗,房东家肯定有蔗糖的,我打开手机找到了这个单词,然后问了房东是否有Sacarosa(蔗糖),我想要一点这个,房东一听转身就到厨房里给我取来了灰白色的蔗糖,加了两勺子之后果然好喝多了。房东再次确认了我是否喜欢,我表达了我特别喜欢这个加了糖的咖啡。房东秒懂似的“啊~~~”了一声,然后叫来了会说一点点英文Mariem, 他们交谈了一会之后,两个人围在我坐的桌边。Mariem给我端来了一杯橙汁和糖罐,然后问我,是否喜欢昨天的橙汁,看到了家里有糖之后我表达了我喜欢的但是有一些苦,Mariem和Magda都再次“啊~~~”了一声,然后对我说,下一次,如果我不喜欢,我就要说出来,他们希望我能在她家过得快乐。
不加糖的当地苦咖啡
围绕着食物展开的文化冲击还在继续。从入住的第一天起,房东就问我是否想要自己做饭吃,他们怕我吃不惯当地的饭,我告诉他们我能自己做饭,但是我希望这几天能够尝一下传统的古巴饭(comido cubana), 房东说只要我想做了,我都能使用厨房里以及冰箱里的所有的东西,这让我非常感动。房东家三天的饭大同小异,这也让我知道了传统的古巴食物是怎么样的。早饭都是咖啡牛奶(Cafe con Leche),加上硬到不行的切片面包抹上果酱(Jalea de guayaba);午饭通常是黑豆(frijoles negros)米饭配上卷心菜和黄瓜做的沙拉以及炸香蕉(platano frito),每一顿都会有鸡肉或鱼肉或者猪肉。Magalia做的饭很香,每次饭我都能吃的很干净,她跟我说我喜欢吃她做的饭让她很开心。第四天的饭换成了白豆(frijoles colorados)和米饭,相比于黑豆,白豆做的饭味道显得欠佳了一些。Magda是一个特别会从细节中察觉出不同的人,看到我没有前几天吃得那么香,她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吃,我表达了我喜欢的。Magda迟疑了一会之后叫来Mariem,让Mariem用他那不熟练的英文再次向我确认我是否真正的喜欢。看到她对此严肃认真的样子,我说我挺喜欢的,但是我更喜欢配黑豆的米饭。Magda又再次秒懂地说了一声“啊~~la chica”。第二天,Magda 就开着她的“拉达”出门了,回来的时候递给了我两包方便面说是给我买的。Mariem告诉我这是Magda开车到很远的地方买的,在我住进她家之前,他们接待过一个中国留学生Eloy,他在这里住了四年,他就很喜欢吃这种泡面,他是他们的家人。Magda让Mariem和Magalia以及我一起围坐在桌边,三个人和我又开始了磕磕绊绊的对话,但是我们的主题却很明确,他们都在告诉我,让我一定要真实的说出自己的感受,如果不喜欢的话就要跟他们说。我感受到了他们对于我的真实感受的在意,以及对于我不喜欢时还说出喜欢的不舒服,于是跟他们说,下一次我一定会真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的。
咖啡牛奶,面包果酱
黑豆米饭,炸香蕉,沙拉
白豆米饭,鸡肉,沙拉
古巴当地的泡面
Magda对我每天的观察还在继续,每次吃饭前吃饭后都要问我是否喜欢是否吃得习惯,睡觉是否舒适等问题。她敏锐的感知和细致入微的观察让我感觉她似乎更适合做一个人类学家,再三确认了我的口味和习惯之后她就没在问我了。房东的女儿跟我说,顺从自己的心意是最重要的,一定不要勉为其难。中国的生活习惯跟他们的不同,希望我不要在不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的时候还说喜欢。我回答以后我不会了,同时内心为他们强烈的主体性认知以及尊重我的文化习惯并希望我也能保持自己的主体性而感动。
二、化妆、交友与婚姻——充满主体感与认同感的日常
住的地方靠近著名的海岸大道Malecon,刚到的那天房东Magda就给我介绍了房子周围的情况。住的房子是一栋充满了欧洲风情的殖民时期的建筑,Magta告诉我,我出了门对面就是药店,沿着Calle L直走,一路上我能到菜市场,卖只收CUC(古巴提供给外国人的货币)的冰淇淋店,芭蕾舞学校,各种饭店和商店,以及可以使用CUP(古巴当地人使用的比索)古巴人最爱的冰淇淋店Coppelia等等,直走20分钟左右就能到达哈瓦那大学;往东百米之外就是著名的海岸大道Malecon,革命广场,武器广场,国家酒店等都在那边。舒适便捷的条件使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Magda告诉我,古巴的天气很热,古巴人经常到Malecon吹海风乘凉,所以那里又被称为“古巴人的沙发”。Mariem似乎看到了我的期待,答应带我去转转并跟我说,她会给我拍照让我发给我的家人。出门之前,mariem打扮了一番,涂了闪亮的眼影,睫毛膏,画了上挑的眼线,看到我素颜的样子,她问我“Por que no praparo?”(为什么我不准备一下?)我不明白要准备什么,她告诉我古巴人出门之前都是需要打扮自己的,于是我赶忙收拾了一番跟着她一起出了门。蔚蓝的海水激荡着海岸,海天相间的远方,Mariem告诉我那里有一个炮台,每天晚上九点钟都会响一声,我在家里就能听到,那标志着古巴成年人夜生活的开始,缺乏历史背景的我觉得背后肯定有其他的原因,但无奈到古巴之后都无法打开网页查看信息。当我问到那片海叫什么名字的时候,Mariem告诉我,它叫“Mar”,吹过来的风就叫做“Norte”。我表示了不解,但又无法用网络查证,Mariem告诉我他们从小就是这样子叫的。我突然意识到,或许只有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才会在意那片海它们在地图上的标记,在教科书上的称呼吧。
即使只是出门散步也要打扮精致的Mariem
即使在中午,malecon还是聚集了很多的人,聊天,钓鱼,拍照的人很多。行游的歌手背着吉他沿着海岸行走,询问海岸上的外国人是否需要为他们唱一首歌。垂钓的当地人看到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对我说“la chica de China, es muy bonita!”我听懂了他们对我的夸赞,然而第一次面对古巴人的赞美的我有一些不知所措,我像英文的表达习惯一样回答到“muchisimas gracias”。对方笑着转过了头。Mariem告诉我,下次如果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应该站在他的面前,摆一个特别好看的pose, 并告诉他我知道我很美,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而不应该说感谢。这是古巴当地女孩回答搭讪的方式。
行游歌手
左上角的地方是炮台的所在地
强烈的自我认同感和主体感还表现在古巴人对待个人情感和家庭情感的态度上。入住两天,房东家频繁的被人拜访使得我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困惑不解。来拜访的人一般都会在吃过午饭后来,吃下午饭之前离开,一起坐在客厅里热烈地交流着家常琐事,分享生活见闻。我主动地跟来访的人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大家对我都表达了好感并用超出了我理解范围的西班牙语想跟我表达更多的内容。每一次想要进一步的深入交流,内心强烈的探索欲望溃败于匮乏的西班牙语表达。然而每个人都对我表示了理解,并安慰我说,西班牙语和中文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我已经会中文并且还会说一些西班牙语,这已经很棒了。离开之前,大家都跟我真诚地说“Benita,只要你需要帮助,我们都会在你的身边”,这让我感动不已。
上门拜访的朋友
和古巴朋友相约在Malecon见面
Mariem向我介绍着来访的人说这些都是家里的亲戚,称谓之间的交织复杂又让我陷入了困惑之中。Mariem看到了我的不解,翻出了一张有着二十多个家庭成员的全家福给我一一介绍,这让我初步了解了古巴人复杂的家庭关系和男女关系。我表达了中国的家庭结构跟他们的不同,她反过来对我说“你们的文化跟我们的不一样”。Mariem告诉我,在古巴即使夫妻离婚了,但是这仍然不会影响这个女人或者这个男人在他原来的家庭建立的关系和亲戚已经建立起来的友情,他们对婚姻的认知很统一,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
“孩子的爸爸”Royler的拜访使我更进一步的触及了这种关系背后的复杂性。Mariem给我介绍说这个是“孩子的爸爸”,比她小8岁,他抱着孩子的样子显得亲密无间,跟Mariem说话的时候含情脉脉,这让我以为他们是真正的夫妻。但是Royler不住在家里的情况让我觉得很奇怪,他走之后我问Mariem这是为什么,她说这很复杂。她坐在我的床上认真地跟我解释到,这个男人不是Darek的亲生父亲,孩子的亲生父亲在她怀孩子5个月的时候,他们就分开了,因为他总是想要夜里出去喝酒唱歌跳舞并跟其他的女孩约会,不在家里照顾她。那个时候她没有跟Magda和Magalia住在一块,独自一个人在家使得她很伤心。孩子出生之后,那个男的又跟她在一块了6个月,之后因为那个男人总爱出去的原因他们再次分开了。Mariem说,孩子的亲生父亲总是对夜生活不满足(no satisfecho),总是想外出,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和丈夫。但是这个男孩不一样。Darek生下来肾上就患病,在他一岁的时候做了手术,手术期间,Mariem的外婆去世,Magda和Magalia不能在医院照顾他们,是这个男的一直陪在她和宝宝的身边。只要宝宝有需要,他就会在他们的身边。她的宝宝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她的宝宝,他是“孩子的爸爸”。我问她那你们结婚了吗?她说没有,我接着问了为什么他们不结婚,Mariem告诉我,这个情况也很复杂,有很多的因素。首先她的妈妈不喜欢Royler,因为Royler还是个学生,在哈瓦那大学上学,他跟她以前的丈夫一样,特别喜欢晚上出去,她的妈妈认为这个男孩很坏(mala);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是关于Darek,她在为孩子的未来担心,她说“孩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但是男人和婚姻不是”,她怕重蹈覆辙。这让我深深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对于稳定婚姻的渴求和对孩子的强烈的责任感。接着我问她那你和“孩子的爸爸”是什么关系呢,她想了很久,然后跟我说出了一个英文单词,“friendship”,这让我很震惊。我继续问她那你的妈妈同意这种关系吗?Mariem说“claro, la cultura cubana es compatible, diferente de la cultura de china. ”我没有听清“compatible”这个单词,于是拿来了纸让Mariem将她写在了一张纸上,当我看懂了这个单词之后,内心的震惊再次席卷而来。
初入古巴几天,还携带着中国传统思想烙印的我在一件件小事中不断地感受着古巴的文化带给我的冲击,一点点地从房东一家的生活中去勾勒他们看待事情的方式。当我看到她纸上的这个词语时,内心极其复杂,并且有很多说不出的感动。“compatible”或许就是他们对于自己文化的熟知了解和对于我随身携带的“异文化”尊重和包容的来源吧。在这个残存着西班牙英国殖民遗迹的国度,在美国封锁的政策摇摆下走向独立自由的国家里,点滴的历史和文化中处处透露着开放和包容的元素,每个人都性格饱满的积极投入生活,与他人建立联系。这种以“己”为中心向外散发出的波纹圈似乎形同费孝通先生所言的“差序格局”,但又能看到这种波纹圈中每个人脱离了血缘和地缘的主体性。异域的生活似乎向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我也愿意敞开自己,更多更深入地去了解古巴人的生活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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