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全新的四叶草金项链被当作遗物被送回罗大美家。那是妹妹罗子君半年前给他买的礼物,4500元,花了她第一份实习的全部工资。
在河南南阳,罗大美是个名人。他是艺校出身的反串演员,在短视频平台做直播带货,有上百万粉丝。他演出的楚汉风华剧院,有他的场次上座率比平时好上很多,有专程赶来的女粉丝买不到票,躲在卫生间里看他。
8月末,罗大美的家人得到儿子遇害的消息。母亲至今不愿相信儿子已经离开,每天刷他的视频,偶尔在评论区发一朵小花。
据新京报报道,警方于8月28日接到家属报案,31日将三名嫌疑人抓获,该案主犯系罗大美朋友。7月初,嫌犯胁迫罗大美至南阳市南召县并将其控制,嫌犯原计划勒索罗大美十几万元,但控制罗大美后又实施抢劫,逼迫其陆续转出数百万元。
尽管警方调查结果尚未公布,但九派新闻实地走访发现,和网上拜金、炫富的揣测相反,罗大美在生活中广结善缘。
他曾借给不认识的网友5000元钱,也曾帮助一同饰演反串角色的兄弟林明渡过财务危机。
他资助自己的妹妹读大学,给父母翻修房子、买家具。提起他的离世,邻居们都陷入沉默。
罗大美生活照。图/受访者提供
【1】失踪前一个月曾与好友相约见面
黄思齐发了疯一样寻找罗大美。
他的失踪毫无征兆。7月初,黄思齐给罗大美发消息,却再没收到回复,他的朋友圈突然从全部开放变成了仅三天可见,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黄思齐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打听他的消息,找他的朋友,甚至挨个私信网友,但没人能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罗大美短视频账号最新的一条作品停留在了7月5日。7月初,家人曾收到过他的一条消息,“说自己有事情,要出去避一段时间,其间不要和他联系。”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这条消息是绑架他的歹徒用他手机发出的误导家人,但警方通报未出,此说法暂未得到证实。
黄思齐也听说了这条消息。他想,大美一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过段时间,他就会回来。
林明也在找他。他和罗大美一样,是一名反串演员。2019年,同做电商的两人在一个批发商处拿货相识。4月10日是林明的生日,罗大美给他转了1314元的红包,祝他生日快乐。“他是那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给我转账的人。”林明说。那天,他和罗大美约定,手上工作结束后,就去南阳找他玩。
6月28日,林明最后一次和罗大美打了视频电话。电话里,他开心地告诉罗大美,你等我来,你们四个人一起拍视频,我来了咱们就是“五大美女”。罗大美笑着说,“好,等你。”
7月初,林明准备出发前往南阳,罗大美却失联了。他找到罗大美的助理打听消息,助理只说他出去玩了散散心。他记得,罗大美很少出河南省,平时朋友出省旅游从来叫不动他。林明试图说服自己,可能他最近压力太大了,不再给他发消息、打视频,怕打扰他。
但越想越不对劲。林明说,罗大美从来不会不接自己电话,哪怕当时没看到,忙完也会第一时间打回来。
粉丝们也在寻找罗大美。林明收到过不少私信,他和大美共同的粉丝跑来问他:大美死哪去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直播。直到8月中旬,一位关系好的粉丝问他,你知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林明彻底慌了,他挨个去问共同好友,直到一位朋友告诉他:大美已经没了。林明以为他在开玩笑。
所有人的寻找都在9月初尘埃落定。那时,一些关于罗大美的词条突然在网上出现,黄思齐挨个点开,却找不到具体内容。他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再去打听,传来的就是罗大美的噩耗。
【2】曾跑商演、做微商,送妹妹上大学
“引来杀身之祸的,是他脖子上挂着的翡翠还是开的豪车帕拉梅拉?”舆论沸沸扬扬。
很少有人提到,他是从河南大山里走出的孩子。几间土房子、几亩红薯地,和牛棚里的黄牛,就是年少时全部的家当。
罗大美生于1993年,妹妹罗子君在七八年后出生,两人对童年的共同记忆,都是黄土、大山与日复一日地放牛。
罗子君在母亲的哭泣中窥见哥哥的成长。那时,庄里想吃水果得用粮食去换。母亲不舍得,觉得粮食可以省下来卖钱。初中毕业后,13岁的罗大美去了织布厂打工,用第一份工资给家里添置了电磁炉,现在还在用着。几年后,他揣着攒下的薪水去了艺校。
从艺校毕业后,罗大美在全国的酒吧跑商演,零下的气温里穿着单薄的纱衣,拿着两三百元的出场费。后来,罗大美开始接触微商。罗子君上初中的一天,罗大美突然跟她说,想买什么东西就给他讲,因为今天在微信上卖了东西,赚了几百块钱。她记得他那时的开心。
罗大美不想自己的苦难在妹妹身上重演。送罗子君去上大学,他觉得城市花销太大,但又怕妹妹有落差,于是每个月给她两三千元的生活费。罗子君几乎没有开口要过钱,生活费还没花完,罗大美就来问她,钱够不够花。
而罗大美鲜少倾吐自己的辛苦。从商做到短视频平台,刚开始直播带货时,要连着播十几个小时,熬到凌晨两三点是家常便饭。下播也不能睡觉,没钱请工人,整理资料、打包发货,都要自己来。这些年,他最常吃的是海底捞,只有它能营业到早上七点。
在外人眼里,罗大美总是一副斗志满满的样子,哪怕被林明看到他像熊猫一样的黑眼圈,他也会笑着说“姐还能干”。极少压抑不住情绪的时候,罗大美和他吐露,生意情况从去年年底开始慢慢下滑,基本能保本,但挣不到什么钱,身后还有十几人的团队要发工资。
“他的生活没有外人看来那么光鲜亮丽。”罗子君说,她假期在哥哥家住时,相处时间寥寥。他总是天亮了才能睡觉,下午五六点起床,桌子上摆着助眠的药物。
工作室的邻居们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因为他每天除了直播、演出,就是邻居吃饭喝茶。罗大美爱美,喜欢买衣服,做头饰,朋友们常常收到他的消息问“这件衣服好不好看”“看我新做的头饰怎么样”。
闲时,他最爱躺在家里,把《甄嬛传》翻来覆去地看。罗子君觉得,哥哥在生活中像个小孩,“遇上喜欢的电视剧,白天不睡,晚上也不睡,一直就坐在屋里看。”
“炫富”言论如潮水般涌来,罗子君无力争辩。粉丝们在发声,试图告诉外人“大美不是这样的人”,却挡不住扑面而来的恶意。罗子君不知道为何赚钱、改善生活会成为被攻击的理由。
她记忆里的哥哥,大大小小的捐款从没落下。罗大美曾和她说,自己赚到的钱有30%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还说,等赚更多的钱,要捐一个大项目。“只是现在来不及实现了……”罗子君沉默。
【3】热心公益,与人为善
“我必须站出来为他说话。”负面评论四起,为罗大美正名,林明怼了不少人。“他在我最难的时候帮过我,我记他一辈子。”
2021年,林明的生意“垮了”,压了几十万的货卖不出,资金链也断了。“妹妹拿过来,姐姐给你卖。”罗大美知道后,没有犹豫,要走了他全部的货。林明的拿货价比罗大美要高,罗大美仍按原价把钱给了他。
罗大美的微信昵称叫“罗大美私人号”,后面加了个括号,写着“借钱直接拉黑”。
“刀子嘴,豆腐心。”林明评价。“他都借出去不知道多少钱了,表面上说借钱拉黑,真有需要了找他,他从来义不容辞。”
2021年,一个陌生人通过私信向罗大美借钱,罗大美给她转了5000元,对方甚至没有关注他。朋友们都不理解他的做法,一位亲近的朋友曾劝阻他,大年初一借钱出去不好。他还是给了。
2020年初,生意刚有起色的罗大美开始投身公益。2021年7月,知道河南发生水灾时,罗大美正和邻居们一起吃饭。他拿起手机,当场捐了2万元。吃完饭,他想着这个事,连夜拉着邻居们去万德隆仓库买了物资送去,驶在山体滑坡后的路上。返程后来不及休息,他又开始了第二轮物资采买。
一位邻居至今不愿听到他的名字,几乎是“想一次哭一次”。她只记得他的好。他每天来工作室,都先去她的门口看上一眼。邻里关系密切,谁家做了吃的,都互相招呼着一起吃饭。有些外包装破损的化妆品,罗大美成箱成箱地搬给邻居们分。
帮他做饭的阿姨做饭不好吃,身边人都劝他把阿姨换掉,他不忍心,说把阿姨换了,让人去哪找工作。深夜看到路边有老人在拉二胡要饭,转头就走进超市买了一兜零食和水送过去。同行的朋友不解,他只说,天儿太冷了,看着可怜。
罗大美平日唱戏的楚汉风华剧院工作人员李淼记得,罗大美在南阳是顶有名的,却没有有钱人的架子。粉丝看到他要合影从不拒绝,只要和他打招呼说话,不管认不认识都会理,对人也从来没有防备心。
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出手大方,善良,没有架子。黄思齐想,或许就是这样的性格害了他。
【4】童年爱上豫剧
罗大美身高1米7左右,体重只有90多斤。短视频记录下了他在舞台上的样子:头戴珠饰,身着红裙,步姿窈窕,随着鼓点节奏的加快,他挥舞着22米的水袖,转起圈来,裙裾飞扬。
剥去网红和反串演员的标签后,罗大美似乎更享受戏曲演员的身份。
演出中的罗大美。图/受访者提供
南阳当地居民和罗大美的粉丝都知道,除了家里和工作室,楚汉风华大剧院和南阳市人民公园是偶遇罗大美概率最高的地方。
2022年7月,罗大美开始在楚汉风华大剧院演出,拿手曲目是《贵妃醉酒》,这也是他朋友圈的背景图。
李淼回忆,有罗大美的场子,上座率很高,很多人都会专门打电话来问“今晚有没有大美演出”。李淼家12岁的外甥女,也吵着要来看罗大美的节目。
罗大美自备演出的妆发和服饰。戏曲扮相复杂,一套妆发要耗时3个小时甚至更长。戏服也都是订做的,头饰上的小钻需要他跟工作人员一颗一颗地粘上去的。往往前半夜开始粘,一件头饰处理完,天也亮了。
罗大美的舞台也在人民公园。那里有二胡、琴班,还有同样爱唱戏的大爷。有人拉曲,他便开嗓。在李淼和罗子君的回忆里,罗大美常带着几个朋友,穿上戏服,打扮齐备,去南阳的公园唱戏。
在戏曲表演上,罗大美是个性情中人。李淼回忆,罗大美每年约有2个月会在剧场演出,但具体哪一天,很难确定。“有时候他跟公园大爷约好唱戏,晚上的演出马上就推了。”他跟李淼说,可以不挣钱,但不能不让他唱戏。
2018年,罗大美驱车四个多小时到郑州演出。黄思齐问他,这一趟能挣多少?到的数字与直播的收益相差甚远,刨去酒店钱和油钱,更不值一提,“但他说,我喜欢舞台,我喜欢表演。”
罗大美来自河南省中部的村庄,早年生活贫困。遇上红白喜事,戏台子早早搭好,弦乐四起,庄里庄外的人涌到台前,年幼的罗大美挤在其中,听得入迷。
他曾向黄思齐回忆,童年时家中没有电视机,偶然得到的一台收音机使他欣喜,但等到播放豫剧的时段,放牛的时间也到了,罗大美只得提上收音机,赶着牛羊向山坡走去。但他眼睛盯着吃草的牛儿,嘴里跟着收音机咿呀学唱,稚嫩的童音还很难穿过原野传到远方,但学戏曲的种子就此在罗大美的心中落下。
初中毕业后,罗大美曾提出学戏。但家中已经无力供养,为减轻父母的负担,他进了家附近的织布厂打工。几年后,他揣着攒下的钱,到一所艺术学校报了名,学习戏曲表演。罗子君回想,是那时家里穷,耽误了哥哥。
毕业后的罗大美如很多小演员一样,跑商演,赚几百元出场费。直到2017年前后,他接触短视频,通过反串女性角色收获大量粉丝。再后来,乘上直播带货的风口,罗大美成了小山村的“传奇人物”,也成了罗子君的榜样。
“我们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从大山里走出去,收获今天的成就,是件挺神奇的事。”罗子君回忆。
家里的日子随着罗大美的发展得到改善。父母不愿搬离村子,他就给家里翻修房子、买家具、添置各种物件。有事去郑州时,总是绕路回老家看望。
【5】怀念罗大美
罗大美的离开很突然。
他的妈妈至今不愿相信儿子已经离世。她依旧刷着儿子的短视频账号,在某一则视频下评论一朵花,好像儿子还在时那样。
“我现在睡醒想我儿,睁眼想我儿,干活想我儿,我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比挖我一块肉都疼。”电话里,她哭着和黄思齐倾诉。黄思齐只能劝她,为了女儿也要好好活着。
罗子君很久没睡过好觉了,眼睛机械地闭上,关于哥哥的片段就在脑海中打转。在哥哥的呵护下,她一直在高校求学。
她发现,哥哥离开后,爸爸变得更沉默。国庆假期回家,妈妈坐在院子里拉着她的手,絮叨着她和哥哥小时候的事,两人哭了一场又一场。而爸爸总是一言不发,抬起头望着天。
10月21日,罗大美工作室大门紧闭,其中一扇卷闸门前堆了一个落灰的黑柜子,褪色的红色塑料盆摞在上面,门前一侧的花盆里冒出了细碎的杂草。工作室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几无行人,只有一只白灰色的猫在街上打转。
罗大美的工作室。图/九派新闻 陈冬艳
一个多月过去,提起罗大美,邻居们还是会默契地陷入沉默。即便话匣打开,不到两分钟,就要抹眼泪。罗大美遇害的消息被报道后,常有人打电话来询问情况,他们往往会回一句“不要问”。
3月,在郑州的一间咖啡馆里,黄思齐和罗大美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两人都忙,罗大美来郑州检修车辆,第二天一早就走。黄思齐喝了酒,不能开车。凌晨,鲜少打车的他打车去了18公里外的咖啡店和大美见面。
如同往常,两人聊生活,聊服装。他们聊到罗大美养的“金渐层”要生宝宝了,他说,要送黄思齐一只小猫,下次给他抱来郑州。
凌晨两点的郑州,人们已进入梦乡。罗大美吵着要去一家叫“泰香米”的店吃饭。黄思齐无奈:这么晚人家都关门了,上哪给你找去。他哄罗大美,等下次,你来郑州,我请你吃。
“我觉得是冥冥之中注定,那天不方便开车,我跑那么远去找他,可能就是注定要见最后一面。”那晚他们像平常那般作别,说下一次来(郑州)再联系。
7月,黄思齐换了手机,很多聊天记录来不及导出来。他在旧手机登录微信,跟罗大美聊天界面最后一页,黄思齐说想他了,催他来郑州。“哎呀吓死了,我能多快过去。”罗大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他习惯给朋友发语音。如往常一般,那句“吓死了”是上扬的俏皮语气。罗大美说,等赚够了钱能在郑州买得起房,就搬来和他做邻居。
黄思齐知道罗大美有个妹妹。他看了妹妹的照片,夸“妹妹长得比你好看”,罗大美笑着说,以后有机会要介绍妹妹给他认识。
“没想到我们认识会是这个机会。”直到罗大美遇害后,黄思齐辗转才联系上罗子君,安慰她,帮她出主意。哥哥不在了,罗大美的这位挚友成了罗子君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我觉得这是注定的事情,我跟大美的这段缘分没有了,跟她妹妹能够再做朋友,续这段缘分。”黄思齐跟罗子君约好,等她来郑州,带她去吃罗大美想吃的那家泰香米。(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 王怡然 陈冬艳 河南南阳报道)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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