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月1月6日,是北京秀水街闭市清理的第一天。
秀水街景,被形容为“用改革开放的剪刀裁剪出的21世纪的清明上河图”。今天,这幅长卷铺展至最后一页。
纵横500米,悠悠19年,往事如云如烟,历历犹在目前。
追昔抚今,“京城第一批富人”———秀水街的个体户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和19年前一样,依旧游走在这个城市的边缘。
摊开一幅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北京市市区地图,指尖沿着长安街向东划过,止于建国门外大街,街南是永安西里,街北是秀水南街。
“那时候,这里还是北京城的边缘。”2004年12月22日午后,秀水市场内一个幽僻的小阁楼里,挤满了人。
这些人满口京腔,人到中年,身体略有些发福。有人说他们是秀水街成就的京城最早一批暴发户,而楼下的经营者则尊称他们为“照主”(意为拿着营业执照的人)。此时,他们正静静地听着公推的代表李东,向加拿大《环球邮报》的女记者讲述秀水街这19年。
李东讲了很多。从1985年朝阳区政府批准成立秀水市场,讲到2004年12月20日管理中心贴出的闭市通告;从当初商户们的奋斗辛劳一夜暴富,讲到如今秀水街大厦如何侵犯了他们创造的无形资产……
这是第一代秀水人都曾亲历的岁月。改革开放的大门轻轻开启之际,他们用闯劲和汗水开创了一个属于个体户的时代。
为了告诉老外衣服花色繁多,李东绞尽脑汁憋出一句:“Thisiscoulor,coulorandcoulor.”
“1982年某天,有人开始在秀水东街南口挑着担子卖水果。”李东这样描述秀水作为一条商业街的发端。没人能想起具体是哪天,因为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举动。
从1979年中国将个体经济列为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开始,到1981年,全国的个体户已经从1978年底的14万人发展到227.9万人。1982年通过的宪法第11条使中国个体经济进入了高速发展阶段。
之后,来秀水东街南口摆摊的人越来越多。李东是其中的一员。当时20岁出头的他怀揣着仅有的30元本钱,很慎重地进了一批袜子,开始了第一笔买卖。“当时我打定主意,亏了,就改行。”李东说。那批袜子卖得还不错。因为没有营业执照,他和他的同行们每天得花一半的时间和工商管理人员打游击。
“你一走,他们就回来。时间一长,大家都认识了。”在秀水东街做过城管的老陈,还记得当年的小伙子们,“他们文化层次低,有的是无业人员,有的是待业青年,还有‘两劳’(劳教和劳改)释放人员,都处在社会底层。”
直到1985年,朝阳区政府批准成立了秀水市场。现在闻名于世的秀水街,那时还只是使馆区的消防通道。第一批进来的,有60多个摊贩。
成立了市场,依旧是练摊,只是多了块白布,上面写着“文明经商、保持卫生、保质保量、收费合理”。直到今天,老商户们提起这16个字,还有些激动———“从那开始,我们才算是合法经营。”
这一带最早的客户,都是使馆区和外交公寓里的外国人。与今天秀水街上拽着老外神侃的年轻业主相比,他们前辈的商业技巧、语言能力远没有这般纯熟。
李东用第一批袜子换来了几件绣花的衣裳,为了告诉几个老外这批衣服花色繁多,他绞尽脑汁,在同行的帮助下,终于憋出一句:“Thisiscoulor,coulorandcoulor.”(这是颜色、颜色和颜色。)好在当时老外买东西也不多问,计算器上打出的价格他们照单全收,所以很快,秀水街的摊主们就赚了一大笔外汇券。
生意红火使秀水市场发展神速,市场里摊位从60多个增加到100多个,只用了几个月时间。水果蔬菜、服装鞋帽、民俗纪念品……卖什么的都有。
他们在江浙一带买进丝绸制品,很快因质优价廉受到老外的追捧,闯出了中国丝绸街的名号
做生意毕竟不能旱涝保收,“有时候整条街一天等不来一个人,只有风卷着树叶子呼呼地往脸上刮。”
李东所说的树叶来自秀水市场两边种的27棵洋槐。据摊主们回忆,建市场的时候,这些洋槐就有了,“树干细得一把就能抓住”,绿化部门让留着。今天,和秀水街相伴19年的洋槐,这些发福的中年汉子们双手都抱不过来。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当年市场里年龄最小的韩焕发如今也已届不惑之年。1985年8月,曾经在针织厂做过临时工的他向母亲借了2600元钱,成了秀水市场21号摊主。那时的市场里还没有现在的商亭,每天一早,韩焕发推着三轮车来到市场,用4根竹竿绑起个架子,做的是服装生意。“最好卖的是出口转内销的货。”为了拿到北京各服装厂里的存货,这个20岁的年轻人说尽了好话。“当时没有人拿个体户当回事,好在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为外国人订做的服装。”
由于这些款式新颖、色彩鲜艳、质量上乘的备用出口产品在商场里买不到,所以慕名来买的不只是外国人。也正是由于这些个体户对消费市场的敏感程度超过国营主渠道,他们才能通过简单的商贸活动在短期内获得高利润。
北京的货少了,身上的钱多了,进货自然转向外地。有一次,在石家庄火车站,韩焕发突然发现自己包里的3000多元货款被人偷了。“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把钱追回来。”在人们的帮助下,他总算追到了那个40多岁的中年人。
“个体户装钱的口袋,就跟银行的钱柜一样,谁打劫,谁就蹲监狱!”这是1985年一部电影里的台词,这句话在当时具有爆炸性的意味,它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只要诚信,赚钱就是光彩的,只要合法,利益就应被保障。
1988年夏天,在朝阳区政府的要求下,当时140多名个体户每人出资3000元,建立了有防火措施的商亭,一直沿用至今。当时,他们开始在江浙一带买进丝绸制品,很快因为质优价廉受到老外的追捧,闯出了中国丝绸街的名号。“小的时候,家里人只去秀水街买丝绸睡衣。”这是一个20多岁的北京女孩对秀水街的记忆。
秀水街的人发了。致富后的炫耀式消费,并不能使他们进入社会主流群体
因为涉外交易多,秀水街上有人开始倒外汇。财富迅速积累,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秀水街的商贩几乎每户都有了私家车。
“但那段时期并不好过,我们是在夹缝中求生存。”郭林说这话的时候双手合在一起,只露出一丝缝隙。他也是老商户之一。当时,中国处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时期,开始为姓“资”姓“社”争论不休,在舆论宣传方面,讲个体经济,谈“弊”多,谈“利”少。有的地方在财税大检查中,出现了对个体户惩罚过重的现象。
另一方面,个体户的社会地位并没有太大改变。“孩子上学从来不敢说爸爸是秀水街卖服装的。”郭林指着他的儿子郭鸣霏说。“每当填表填到家庭情况,我只填母亲的职业。如果告诉他们父亲是个体户,连老师都会改变看法。”郭鸣霏目前在荷兰瓦赫宁恩(wageningen)大学念硕士研究生。这次利用圣诞假期回国,在芬兰飞往北京的飞机上,他看到了关于silkmarket(秀水街)的宣传片。“那一刻忽然有了回家的感觉。我开始敬佩我的父辈们,或许他们没有文化且桀骜不驯,但他们却是这个国家里最能吃苦、最富探索精神的人。”
很快,“秀水街的人发了”传遍了北京城。有人为孩子过生日在王府饭店摆了十几桌,有人在赌桌上挥金如土,有人养了情人———当时还没有“二奶”这个词……然而,致富后的炫耀式消费,并不能使他们进入社会主流群体,为大众所认同。
老百姓抱怨:“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个体户只有自嘲:“穷得就剩下钱。”
秀水街品牌渐与长城故宫齐名,闭市是不是打击假冒伪劣的釜底抽薪之举
以秀水市场基本成型的1988年为界,当这条街的老商户们已经完成了早期资本积累,成为京城第一批“暴发户”的时候,宪法修正案刚刚在同年4月为第11条增加了3款关于私营经济的规定;后来的中国首富丁磊才17岁,正在埋头准备高考;秀水街东边北京朝阳CBD(商务中心区)的规划还要再等5年……
也正是从这年起,老商户们逐渐淡出秀水市场,“因为生意不像上世纪80年代初那么好做了。”
秀水市场的摊位每年都在增加,到2004年达到418家。北京市内大大小小的服装市场也迅速建立起来。同时,分散经营的老商户们,越来越拿不准市场需求,有的货卖不掉过了5年还堆在仓库里。
随着秀水街的品牌逐渐成为与长城故宫齐名的旅游景点,这里转租的价格也随行就市。到2004年,摊位的月租均价为两万元。
“一张执照可以养活一家人,租摊位比自己经营省心。”摊主们这样盘算。
可实际上,租摊位并不省心。从9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第一代秀水人的退出,南方来的商户带来了假冒的名牌服饰、手表、眼镜……很快有人开始跟风,价格也使劲往下压。因为质量还不坏,最终秀水街卖出了“假冒不伪劣”的名头。秀水街从一个有民俗特色的涉外市场开始了不知不觉、可能也是不情不愿的转型。
对于新建的挂着“秀水街”招牌的大厦,商户们义愤填膺。“这侵犯了我们用19年打造的无形资产。”但对他们曾经或正在侵犯着的人家用上百年打造的名牌,商户们则讳莫如深:“不光是秀水街在卖。”
不幸的是秀水街太有名了。
2004年7月20日,在得知朝阳区政府有意让秀水街退市进厅之后,美国驻华使馆经济参赞王晓岷致函北京朝阳区副区长李国,信中表达了对秀水街出售假冒名牌的担忧。“众所周知,秀水街的大部分商品都是冒牌货,而且不幸因此成为著名旅游点,包括美国人在内的游客可能去秀水街购物并以此为乐。”
由于这封信所承载的知识产权、国际承诺和法制等象征意味,秀水街更加令世人关注。
2004年9月6日,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工商总局副局长李东生在回答香港文汇报记者提问时表示,对于整治秀水一条街,北京市工商局已在大街小巷贴了986份布告,公开了秀水街最著名的假冒品牌的服装,比如路易威登、普拉达、香奈尔、Burberry……“从秀水街开始,除了专卖店,所有商品市场一律不得经销这几个品牌,真的也不许卖。”
可是假冒问题并没有就此解决。
对有人将此次秀水街的闭市称为打击假冒伪劣的釜底抽薪之举,包括秀水商户在内的许多人并不认同。李东喜欢引用王晓岷参赞那封信末尾的几句话:“如果秀水市场按照计划迁入一个新的大型楼宇,秀水市场目前面临的问题只会更大规模地重新出现。”
无论是出于对知识产权的保护,还是出于防火安全考虑,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秀水街闭市,似乎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和19年前一样,依旧游走在这个城市的边缘
面对即将来临的闭市,秀水街里来自南方的经营者并不担心,因为年轻,他们在任何一个市场里都可以像前辈们那样用体力和智慧换取财富。
但闭市让秀水街的第一代经营者们忧心忡忡。他们担心住房贷款和赡养老人、子女教育的费用……习惯了每月收取租金的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初创业时的豪迈和精力。
对于父辈们目前的困境,郭鸣霏相对比较冷静。“他们受家庭环境的限制,没有多少文化,只是靠着敢为人先的闯劲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掘到了第一桶金。随着市场化的深入,特别是在如今讲求知识经济的信息社会里,他们很难成为主角。”
摊开一幅2004年出版的北京市区地图,指尖沿着建国门外大街向东划过,那里已经是北京的商务中心。当昔日的郊区已成繁华闹市,秀水街的个体户们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和19年前一样,依旧游走在这个城市的边缘。
李东夫妇没有把秀水街的事告诉正在念初二的儿子,“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对孩子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几天后,郭鸣霏也将坐飞机去瑞典,准备申请攻读博士学位,“等我毕业了,家里的情况会好起来。”
19年,毕竟还是有些改变。
(文字来源:中青在线 图片来源:秀水街市场的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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