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年的新冠疫情,带给整个世界广泛的影响。美国也是这场疫情的重灾区之一。疫情中大学图书馆也全部关闭。幸好工作人员收入有保障,不出借书也不能接触人,馆员和管理人员就开始整理平时无暇顾及的旧典和文物。这一整理,居然系统发掘、整理和解决了不少历史遗留问题。哥伦比亚大学巴特勒图书馆将大半个世纪前校友捐赠的一幅胡适像找了出来。这幅胡适油画像一直待在晦暗角落里。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唐德刚先生就写文抱怨过哥大没有善待它和它的主人胡适。现在不仅把画像请了出来,还连带着也解决了哥大跟胡适的一桩公案。这是疫情引发的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小事件。
一 被搁置了大半个世纪的胡适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哥伦比亚大学为了庆祝建校200周年,由东亚图书馆馆长林顿(Howard P. Linton)写了一本《哥伦比亚大学有关亚洲研究的博士硕士论文目录》。可是出版后,却被华人世界指出有硬伤,因为这些博士里面居然没有在中国大名鼎鼎的胡适!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错误。但是林顿的研究和反驳有根有据板上钉钉:他是根据哥大官方文件目录为依据,此事根本怪不得他。可是大家仍然不甘心大名鼎鼎的中国明星学人胡适为什么会被漏掉。
没想到后来曾任北平图书馆馆长并任职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著名图书馆学和目录学家袁同礼1961年出版的《中国留美同学博士论文目录》中,胡适仍然是“问题人物”之一。当时适值哥大两百年校庆期间,而且正巧胡适流寓在纽约。当过北大校长和驻美大使的胡适作为哥大名校友频频出现在哥大,对此事不能无闻,但他保持缄默。有趣的是,这时候胡适正跟他的“小老乡”唐德刚在哥大做口述历史。唐德刚居然“不识时务”地直接请教胡适此事。据唐德刚的回忆,当时胡适对此事反应是“苦笑”和“尴尬”,却没有明确回复。但此事并没有因此消歇,1970年代后期,关于胡适博士学位问题又一次因《胡适杂忆》和《胡适口述自传》的出版等引起质疑和轩然大波。
事情起因在于唐德刚当年没有得到胡适正面回答,他在上面两本书中只好自己理会成胡适1917年没有拿到博士的原因,是因为在哥大读书仅两年住校年限不够,后来又传出1927年他为拿学位携来一百本出版博士论文云云。唐德刚在总结这件事时曾经慨叹道:“大凡一个人底一生总归会有几件‘平生憾事’的。如果胡适之先生也有的话,上述小事可能也就是胡先生自认为的‘平生憾事’之一”。想想也是,当时1950年代的胡适对这件陈案的确有口难言。此刻他正飘零到异邦。曾经如日中天的他想从政却早已过时,想继续学问,似难有栖身之地。
1917年他是以博士之身回国的,而且以这个名义获教授和一众福利;1922年,胡适接任国立北京大学教务长兼代理文科学长,红极一时。其后,他于1927年返美并于此前跟他导师杜威、孟禄和郭秉文一道创立了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这一年,新成立的华美协进社出版了《在美中国学生学位论文题录》。这本书收录了1902到1927年间留美中国学人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的论文目录。此书为孟禄、胡适、郭秉文等人所编。据纽约华美人文学会最近挖掘并重新出版的这份目录展示,胡适获取博士学位论文时间清晰列在1917年。
如果这本书是胡适当年亲自参与编写的,那无疑是他自己对这件事的权威意见。因为1927年胡适刚刚从哥大拿到自己的博士学位,他不可能不知道这里应该注写什么日期。即使这本书不是胡适亲自参与编写的,作为华美协进社的主要创建者和核心人物,出版了这么重要的一本书,相信胡适不可能那时没看到它。看到了这里面的黑白错误或硬伤而不去纠正,只能说明胡适是故意“将错就错”,让人认为他是1917年的博士——明知不是却又要这样写,这或许就是唐德刚先生所谓胡适的难言之隐吧。幸好这本最近刚出土的小书当年发行量很小,几乎少有人看到,甚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哥大东亚图书馆工作的唐德刚都没有看到它(当然,前面提及的林顿和袁同礼也没看到它)。如果当年唐德刚看到这本白纸黑字的物证,他就不会“不识趣”地再亲自问胡适这么尴尬的问题了。能证明胡适并非1917年拿到博士的材料还有很多。巴特勒图书馆里还存有当年胡适为了申请博士学位而提交给哥大的英文博士论文,是胡适1922年在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的,其扉页上用英文特别注明:此书乃“为履行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部分之要求而提交”。胡适正是1927年到哥大提交了此书后方获得博士学位的——如果胡适1917年已经得到了博士学位,他根本没必要1922年再印此书并在扉页上呈现这段话。这些细节都是白纸黑字实证。
这件事在哥大学位史上是个特例,也许因其性质特别,当年这个胡适问题被模糊处理了。因此林顿和袁同礼都没能查到底案。但它却一直众说纷纭,留下了很多猜测。大家都知道答案就在哥大,但哥大却像是一座山一样缄默不言。由于胡适曾任驻美大使,当年在美国曾经拿过三十多个名誉博士,名声较大,那时如何处理此事对哥大也很棘手,哥大甚至封存了相关记录。时过境迁风轻云淡,现在应该是现出此事底牌的时候了。新冠疫情期间图书馆整理旧物,巴特勒悄然将几十年前校友捐献的这幅胡适画像挂到了三楼大阅览室门前,并在下面用一块铭牌说明胡适于1917年完成博士学业,但是在1927年功成名就后他才在哥大获得博士学位。这种迟到且折中的介绍虽然有点语焉不详,但勉强算是一个间接的官方盖棺定论,也算回护了胡适的脸面。
二 巴特勒的中国情结
不只是胡适,让中文读者感兴趣的是,巴特勒图书馆里面还有很多宝藏跟中国有关。比如说,这里所藏跟中国近代史有关的顾维钧密件,包括他一生日记、信件、历史文件、笔记等共282箱;张学良日记、信函、访问记、录音、未刊文等5000件左右;宋氏家族书信、胡适口述资料、李宗仁口述录音及文本原件,乃至于包括陈公博一生私件和他被行刑前的“绝命书”等秘密文献的原件都存在这里,都为世上独一份。此外,还有不少民国要人、闻人等将其一生资料文献捐在这座图书馆,供后人研究和思考、评骘。
哥大为什么存有这样多的中国学人或政客档案呢?原来,这些人都跟哥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有的是哥大毕业生,有的是哥大邀约的名人,还有的是哥大校友及其他相关人士捐赠的。如哥大校友蒲爱德曾是传教士、作家和医务工作者。她在抗战时期担任国际工合纽约总部干事,晚年捐赠关于抗日战争时期美国“援华委员会”文件180余箱,包括大量书信、电报、会议记录、工作报告等原始文献。其中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和董必武的亲笔信,还有宋庆龄及其家族,斯诺、史沫特莱、白求恩通信、文稿等资料;此外,还有赛珍珠书信、老舍手稿等原始资料。这些对研究中国现代政治史、社会史乃至文学史等都是珍贵的第一手文献。
哥大跟中国的其他历史渊源也比较早,特别是在赛斯·洛任校长期间(1890—1901)。洛氏家族靠做中国生意起家,据说祖上创办了广州旗昌洋行并协理十三行。而洛氏在担任哥大校长前,曾在自家的中国商贸茶丝公司长期任职。基于这些经历,他对中国有比常人更多的兴趣。在他任上,1901年他据校董卡本蒂埃的建议,接受了华工丁龙的捐赠支票,发起建立了哥大的汉学系;也跟中国清政府建立联系,接受了慈禧太后捐赠的约一万卷的巨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成为以后东亚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洛氏还在学校大图书馆(后被命名为洛氏图书馆,即现在的行政主楼)里设有中国馆,里面陈设了很多珍贵的中国文物。纽约占地利之便,有着众多世界闻名的博物馆足以帮助师生观览和研究世界文明和艺术,哥大没有像耶鲁大学和宾州大学那样刻意发展其文物收藏。但洛氏图书馆里面的中国文物收藏底气并不弱,里面保存了从史前中国到各个朝代的一些重要珍品。
哥大一直延续了注重中国文化的传统。在民国和抗战时期它利用美国在华机构和校友,在中国大量购买并在战火中抢救了一些中国古代和近现代图书、方志、家谱、民间记录和各类抄本文献等资料,成了北美乃至世界上收录某些专项资料最全的图书馆。这些专门珍稀图书在东亚图书馆收藏。近年来因疫情和翻修东亚图书馆暂停正常业务,这些资料收存和出借工作皆由巴特勒图书馆代行。
除了死的文物和书证,巴特勒很多史料和珍稀文物还在发挥着重要作用。比如说前面述及的大量研究近现代中国的手稿包括原始口述录音、影像和第一手资料珍本收藏等,吸引着全世界的研究者和史学家来汲取资料并撰写论著,它也在研究中国闻人甚至历史公案解谜方面贡献良多。除了亚洲、欧洲文物和手稿、口述资料收藏外,它同时还存有当年美国早期作家如爱伦·坡和其他美国文学奠基人的手稿及处女作稿本,也是研究美国文学的重镇。
三 巴特勒:24小时不熄的灯光
说起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历史上有30多个图书馆,巴特勒图书馆只是其中之一。这到底是怎样一座图书馆?简短来说,这是由1902年接任的校长巴特勒发起建造,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系统中最大的单体图书馆,也是学校规模最大的建筑物之一。
其宏伟的建筑,几乎横跨了整个校园。它不仅辉煌壮丽,而且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精神支柱所在。即使全校楼宇都关门了,你也可以确信此处一定会收留你。也就是说,学校其他图书馆都有作息限制,唯巴特勒图书馆主体阅览室24小时开放;一年中除了法定节假日外这座图书馆差不多都开着。它像一座不熄的长明灯,是一个使人静下来的安谧伊甸园。
宏观地看,巴特勒整座楼就是一个大阅览室。除了阅览室,这里还有十多层的恒温恒湿和妥善保存的书库;几百万本书,师生们需要时随时唾手可取。除了藏书量大,馆内还有各种小型空间,供二人或小组讨论或写作之用。六楼的阅览室存有很多古董书,有不少中世纪和莎士比亚时代的真正羊皮纸封面的巨册。其开本像是报纸般大,出版年都在1400年到1600年间。这些书按照国内标准都属于典型的善本书,应该放在玻璃柜里面,可是在这里,它们被普通陈列着,让人随意瞻仰翻动和欣赏——那时候欧洲造纸和印刷业大约刚开始兴起不久,这些古书纸面很厚也很有质感。所幸那时化学技术不发达,古人只能用最原始和有机方法无酸造纸,所以这些古纸今天摸起来虽有点糙,但经历几世纪岁月的爱抚后,仍然柔韧,纸色如玉,古印刷机字母-字模居然看起来也是崭崭新。
这座图书馆天庭足有数层楼高,按照现代人实惠的设计,头顶上这样广阔的闲置空间大可以再造三到四层楼,里面该能加坐多少学生啊!——可是当年的设计师们不这样想,今天来访的大部分观者也不这样想。据图书馆人说,它要的就是让你眼前一亮、心灵一震。这种不惜一切拉您向上飞升的条件就摆在您眼前,您还好意思不努力呐?
也因此,这里学生有个传统,夜里两三点就寝是家常便饭。学生大考季我有时去阅览室巡览,那里真有点像是国内春运时的火车站,到处是苦读之人;晚来者找不到位就干脆席地而坐。更有连铺盖大衣都拿过来连续打通宵的。
四 借汝之光,得见光明
哥大的守护女神是雅典娜——古希腊的聪明智慧女神,还是女战神。巴特勒图书馆进门的女神像也是她。
作为图书馆入门处一个巨大感召的象征,雅典娜画像指示着在光明与邪恶的斗争中,光和文明的力量终究会引领人类向上并趋于完善。画面正中的女神雅典娜,偏右侧一束强光将正义与邪恶分开。地狱的火在燃烧,恶魔携火举矛在疯狂上扑。高贵的雅典娜却安详雍容平静,左手用盾挡着魔,右手则舒缓地安抚着劳作的众生,寓意光可以将无知与开悟分开,引领那些“牺牲、跌倒和渴望的人”通往高处光明的路。
画面左下角一组劳作者正从布满荆棘和困难的道路奋力向上,他们在方向和困境中似感到困惑,不知如何运用手和脑来逃离吞噬他们的混乱和苦痛。而左上角的三位天使形象分别代表了法律、艺术、科学,和在历史上人类进步的指导精神。两组人-神在哥伦比亚女神原型雅典娜的保护下前进。她站在画作中心,高举盾牌,反对邪恶无知和贪婪的灵魂,用光引导着他们的脚步。
这幅巨大画作为这座圣殿图书馆的宗旨定音,它要弘扬光明和人类向上的精神。今天是人类世界知识爆炸的时代,任何图书馆都不可能囊括所有,巴特勒依然。但这里有完善的管理系统保证配合读者需要。譬如说,这里规定凡两年内无人借阅的图书会下架送往新泽西州的大库;但如果有巴特勒没有的书读者申调,大库一般一两天内会给迅速快递来。即使读者需要巴特勒失收的书,它也会迅疾通过图书馆网在美国高校甚至全世界图书馆系统尽快借调来。如果接受扫描或电子版,这类书甚至能以意想不到的速度“飞”到您手上。
在过去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巴特勒硬件真的豪横。这所学校原有图书馆学系,具有世界一流的图书馆学研究人才,在图书目录编写上品质独树一帜。直到现在,它还保存了一间早年目录室。三十多年前,图书编目还没有电脑化,一切寻书方法全凭人工。为方便读者寻书,这里发明了多套系统。除了一般按照著作者姓名字母排序外,还有依书名目录和按年代排序的目录,比较独特的是有主题目录和关键词目录。每种目录都占到几面高墙般几十个书柜面积。这块原有几个篮球场大的长厅像是个书柜的森林,每个卡片抽屉就像百年前的中药店,满是文字说明的袖珍卡片,加起来不止几百万件。
这种卡片有的摘录主题,有的选取中心词,真是挖空心思帮助读者。过去的图书馆员本身就是学问家和指路灯,学富五车本来可以教书或写学术著作。随着现代电子数码化的强势出击,老一代的图书馆员也渐次凋零,年青一代则少有那样把书和学问看得神圣的精神。电脑提供方便,强似人脑的记忆,但它并不像人脑那样有灵感思维和创造性的闪光——一些看似没有关联的知识、信息或史料,永远像散落的珠宝沉睡在深海的各个角落。没有某种灵感的召唤,它们可以毫不相干地永远沉睡,但是有了灵感思维这个魔法师的权杖一挥,它们瞬间可以为我们的主题服务,发出灿若星汉的光芒,这些是仅凭电脑或绝佳的记忆力无法完成的。
所以,做古典的学问需要苦读。今天电脑科技发达,年青一代有不少超越前辈的研究利器,但如今研究古典学问的总体成绩却难以超越古人,足证电脑和科技不是王炸;再多的珠玉碎片也需要设计师和金线的穿凿才能成为珍宝和王冠。
这些都属于时代之变所带来的有感而发。不惟针对一家图书馆。总的来说,在巴特勒阅读一天,你也许会忘记时间。出来散步,你会赫然看到巨大楼顶天额上用巨型字母刻着的一些巨人名字:荷马,希罗多德,索福克勒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德摩斯梯尼,西塞罗,维吉尔。东面墙额上的是: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弥尔顿,伏尔泰,歌德。西面墙额上的是:贺拉斯,塔西佗,圣奥古斯丁,圣托马斯·阿奎那,但丁。每个字母窗户般大,百十米外都可清晰望见。
哥大的校训是“In thy light shall we see light”,可译为“借汝之光,得见光明”。直译就是“用你的光,我们可以寻找更多的光明”——所有好的图书馆的灯光,都像这照亮长夜的光,引领学子们去找更多更亮的光,把他们引向通天塔和真正的天梯,替他们圆梦、为人类造福。(责编: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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