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堡大学,与黑格尔一起思考
这是德国最古老的大学,哲学家小径上曾走过许多大师
刘昌玉
第一次知道海德堡大学是因为一个下颌骨:大概在七八年前,我在历史书上见到了一块古人类下颌骨,那是1907年一名叫丹尼尔·哈特曼的工人在德国海德堡附近毛尔村的沙堆里意外发现的。书中写道,这个古人类距今已有40万—50万年,是迄今为止在欧洲发现的最早的直立人,名为“海德堡人”。当时负责研究这块遗骨的人,是海德堡大学的奥托·萧顿萨克教授。就此,在我心中,海德堡大学不仅成了一个考古研究的殿堂,更是古老文明的象征。
2011年,我从万里之外的青岛慕名来到海德堡大学,在这里学习亚述学,研究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历史和文化。4年间,我穿梭于海德堡大学的图书馆和讲堂之间,也逐渐了解了这座德国最古老大学的历史——它是由神圣罗马帝国法尔茨选帝侯(帝国七大诸侯之一,有资格选举帝国皇帝)鲁普莱斯特一世于1386年创办的,距今已600多年。
大学与广场
一所古老的大学,需要一片古老的土地,而孕育了历史名校海德堡大学的城市——海德堡,就是这样一座充满故事和历史韵味的小城。
海德堡位于德国西南部巴登—符腾堡州境内,距离法兰克福大约80公里,是一座初建于中世纪的古城。内卡河犹如飞龙般从城中穿过,与王座山上建于12—13世纪的海德堡城堡相映成趣,让人不禁联想起中世纪时,这里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行宫的黄金时代。
沿着城堡外墙下山,就是海德堡的主街。记得第一次踏上主街时,我就惊讶于海德堡是如此年轻——德国是个人口老龄化比较严重的国家,然而在海德堡,无论是街边的露天咖啡馆,或者是内卡河边的草坪上,都能看到青春靓丽的海德堡大学的学生手边摆开一堆书,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惬意地阅读着。
海德堡大学与海德堡几乎是一体的,两个校区(老校区在内卡河南岸,新校区在内卡河北岸),共12个学院散落在小城的各个角落。而最著名的部分,就是老城区的大学广场一带。广场四周分布着海德堡大学的若干校舍:大学博物馆、音乐厅、新教学楼、食堂、大学图书馆等等,这些校舍与四周日耳曼风格的咖啡馆、书店相融,氤氲着古典的气味。
这座广场最著名的故事,莫过于500年前的一次辩论——1518年,德国宗教改革先驱马丁·路德来到海德堡小城,在大学广场一带同天主教守旧势力展开了激烈的宗教争辩。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对海德堡大学后来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556年,海德堡大学由天主教会学校转变为新教学校,并启用了大量信仰新教的教师,这里一跃成为欧洲的文化与学术中心。
17世纪初,新教与天主教的矛盾加深,宗教战争一触即发。由于当时德国处于天主教主导之下,大批新教学者只能被迫从海德堡大学离职,这让海德堡大学和大学广场又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低谷一直持续到了19世纪初。1803年,巴登的卡尔大公重组了海德堡大学,使其成为德国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国立大学”。同时他邀请了当时许多著名学者来此教书,尤其是众多浪漫主义学者的加盟,使海德堡大学成为欧洲浪漫主义的中心。大学广场又恢复了往昔的光彩,充溢着诗歌吟咏之声。
半山腰上的最美小路
我到海德堡大学不久就认识了一位哲学系的教授。一个盛夏的午后,在海德堡大学的内卡河南岸老校区里,我们俩散着步,他跟我说着一些关于宇宙、生死的话题。走到离河最近的地方时,他突然向我指了指河对面的山,说:“海德堡大学最美的地方在那里。”他指的山是内卡河北岸的圣山,而其口中“最美的地方”则是山腰上的哲学家小径。这条小路的美,来源于曾经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以及这些人身上的故事,比如黑格尔。
1816年,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来到海德堡,担任海德堡大学哲学系教授。在海德堡大学期间,黑格尔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之一《哲学全书》,这本书原是他讲授这门课程的提纲,全书从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方面展现了他的宏大哲学结构。黑格尔常常下午下班后到圣山半山腰的一条小径漫步,边步边思考。从此以后,这条小径就变成了海德堡大学哲学系师生的“思考圣地”,许多哲学学者都来这里寻找灵感。于是,这条小路被称为了“哲学家小径”。
除了印满黑格尔的足迹,这条小径还见证了大文豪歌德在海德堡的爱情故事。1814年,65岁高龄的歌德在海德堡城堡旁的花园遇到了朋友的未婚妻、30岁的玛丽安,并且一见钟情,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时常一起在这条小径上散步,吟咏诗句。后来,歌德离开了海德堡,玛丽安也嫁为人妇,这段忘年之交就这样消散。歌德去世后,玛丽安为他写了一首情诗《致海德堡》,这首小诗如今被刻在了城堡旁的歌德雕像的纪念碑上。
哲学家小径如今是游人来海德堡的必去之处。此外,每天清晨、下午时分,会有许多健身爱好者沿小径跑步、骑山地车;情侣们就在小径中部的花园里约会;而海德堡大学哲学系的学生们,则会选择一个僻静的角落,陷入思考……
每当我走在这条前人先哲走过的小径上时,都会被这里的朴素和宁静洗涤。走着走着,心里的沉重感渐渐释去,学习的压力和异国的孤寂,都在这条小径中得到了释放与宣泄。野花恣意生长,蜻蜓旋舞空中,只有走在这条小路上,才会明白,它为何成为海德堡大学学生的最爱。
自由的学风
在许多德国人心中,海德堡大学是德国最好的大学。它独占一座城,拥有太多先哲的青睐。而海德堡大学的学生却并不如此认为,他们从不自诩为“最好大学”,他们最常评价自己的,是“最自由的大学”。
与英美大学组织完善的学生社团、基层组织相比,海德堡大学实行的是“放养”的政策。没人关心初来者,也没有人会给新人指导,所有人都要靠自己在这里找出学习的门路。在德国人的概念里,大学生应是独立自主、把握自己命运的人。海德堡大学的学生有权利不去听课,或者只去听自己感兴趣的课;他们可以正襟危坐在教室里,也可以平躺在阳光烂漫的内卡河畔,只要能学有所得。在海德堡大学,至今仍有一些学生会为了学习更多而选择一直留级,延迟毕业。
这种自由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大学广场北面的海德堡大学“学生监狱”就是最好的证明。监狱建于1712年,最初用以管教调皮捣蛋、破坏纪律的学生。“犯事”的学生白天正常上课,晚上就要被关到里面。有趣的是,学生们不以此为耻,反而在监狱里谈天说地,在墙上涂鸦作画,偶尔留首自编的诗句。到了后来,有学生故意“犯事”,为的就是到监狱里体验一下,寻找乐趣。传说在1878年当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在海德堡游学时,为了一睹学生监狱的真容,故意在听课时捣乱,后被关到学生监狱。
1914年,监狱关门停办,随后变成了海德堡大学的一个旅游景点。那些当年捣蛋学生留下来的涂鸦文字,成了今天海德堡大学学生推崇的名言,比如“既然我们是诚实的孩子,为什么还被关到这里?因为我们在街上捡了5块石头,并且扔到了警卫室里,我们承认了所作所为,于是就被法警抓到了这里。因此,我们成为了‘诚实’的牺牲品”。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赌气,却又不乏哲理。
也只有这样自由的学风,才会让海德堡大学成为学术的天堂。从这里走出的汉娜·阿伦特写出了《极权主义的起源》等一系列伟大的、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巨著;从海德堡大学法律系毕业的马克斯·韦伯,是近代史上世界公认的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今天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政治、经济方方面面,仍然留有韦伯的思想印记。
迄今为止,有56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曾经或正在海德堡大学学习、工作。这些世界级学者的成就让海德堡大学成为许多中国学者心向往之的德国最高学府。国学大师徐子明,著名语言学家、文学家冯至,诗人、翻译家梁宗岱,台湾作家龙应台都曾在这里就读,并且留下了许多与海德堡相关的文学作品。
海德堡人经常说这样一句话:“海德堡就是如此,看上去很老,但它的内在其实很新。”这种“新”,来自于古老土地上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来自于小路上不曾停歇的思考,以及“监狱”也不曾束缚的自由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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