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成为“顶流”这件事,出生于2000年的苏州独生女李舒在被好友告知之前,毫不知情。“不太能理解,感觉和江浙沪关系不大,主要是跟经济基础有关吧。”
她所说的,是一个近日来高居讨论榜的身份标签——江浙沪独生女。
在形形色色的网帖和短视频里,“江浙沪独生女”与一种基于地缘和血缘关系,不劳而获便足以在物质和精神上令人艳羡的人生划等号。她们收到的零花钱比普通打工人的年终奖还多,拥有无限包容理解自己的父母,顺遂地从“穿巴宝莉衬衫的快乐留学生”进阶为“穿新中式戴翡翠的江南贵妇”。
生长在江苏镇江的独生女杨玫认同,大多数江浙沪独生女的确拥有“稳稳的幸福”。但包括她在内的故事主人公们更想指出的是,网络所渲染的那种生活不是自己和身边人够得到的,离她们的真实生活依然有着很大距离。
物质符号的堆砌和段子式的演绎,已经让“江浙沪独生女”变成了一种想象性的景观。这场互联网风暴的中心与其说是她们,不如说是渴求逃离现实的每一个我们。
倘若搁置这些自我投射式的讨论,聚焦江浙沪独生女们的真实人生,我们或许可以打捞更具实质的思考——
足够丰厚的物质积累,对于一个女性的人生选择意味着什么?开明有爱的家庭脚本下,女性是否有可能演绎新的角色?归根结底,对于“更被命运偏爱”的一部分人,我们应如何进行价值观照,从而找到自己的位置?
时代的幸运儿
“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是茨威格对法国末代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描写。倘若人生确有“标价”的话,20世纪末出生在江浙沪地区的独生女,无疑格外受到命运的垂青。
杨玫的母亲是“60后”,年幼时家里清苦,5个兄弟姐妹由杨玫外婆一个人拉扯大。其中,杨玫的姨妈是1977年高考恢复时的第一届大学生,在她的资助下,杨玫母亲凭着优异的成绩也上了大学,后来一路读到博士,成为高校教授。杨玫的父亲则是杨玫母亲的同学,同样接受过高等教育。
多年后,作为独生女的杨玫出生时,家庭已经十分宽裕。她成长在“父母所有的精力、资源都给了自己”的环境下,“幸福感很强,家庭氛围很舒服”。杨玫的丈夫与她一样,也是当地的独生子,2021年女儿出生后,夫妻俩决定即使生育政策放开,也只要这一个孩子。
“我的女儿是新一代的独生女。”她郑重地介绍。“因为我和老公就是从(独生子女)成长轨迹走来的,我们想让自己的孩子有同样的幸福感。”
童彤出生在1999年,是苏州太仓市人。太仓是苏州市代管的县级市,位列全国百强县第6名。“普通家庭遇上了改革的春风。”童彤说,30年前,太仓的新城规划让她的家从农田变成了城市,搬进小区,生活方式和物质条件因此发生了大改变。
《流金岁月》剧照
“我们一家子都特别‘e’(外向)。从早上有人醒开始,一整天的热闹就起来了。”她经常和家里人玩笑互怼,氛围如同《家有儿女》一类的家庭情景喜剧。
童彤总结,对家庭强烈的黏性几乎是身边江浙沪朋友的共同特征。她有“打报告”的家庭文化,无论谁出门,去哪里、和谁见面、做什么,总习惯和其他家人知会一声,并非明文家规,而是出于互相惦记的天然默契。
上大学后,她才从山东室友那里发现,并非每个人都与家庭保持如此紧的联系。室友与父母之间的相处更加独立,相较之下,她还经常会被父母叮嘱,“煮方便面时人不要走开了,否则水会烧干”。
“其实家庭的关怀有时候也会过重。”她半开玩笑地吐槽。这是江浙沪孩子普遍面临的甜蜜负担。
另一个围绕江浙沪家庭的关键词是“开明包容”。“虽然学习过程中我妈也‘鸡’过我,但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她会把所有我感兴趣的方向给我圈出来,让我自己看,完全不干涉这类重大选择。”25岁的斯扬说。她是来自上海的独生女,因为父母的宽松政策,大学期间凭兴趣读了小众的珠宝鉴定专业。
“老家的亲戚朋友在饭桌上对我催婚,我爸会马上制止,说‘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妈平时在家念叨我应该结婚,我爸也会立马转移话题。”24岁的裴乐乐说。作为大学毕业后回到本地当公务员的浙江金华人,她可以荣获网上流传的“浙江孝道金字塔”里的特等大孝女。
《人生之路》剧照
要讨论江浙沪独生女的得天独厚,离不开一个核心前提:父母并不会因为她们的性别而减少爱的投入。童彤告诉南风窗,自己和身边的朋友很少从家长那里感受到“女儿不如儿子”的信号,也从不觉得自己得到的爱是有差别的。
同样24岁的无锡独生女林照坦言,爷爷奶奶曾经很想让她父亲再生一个男孩。不过,远在安徽老家的他们没能成功说服儿子,那时候她父亲还在体制内,受到严格的独生子女政策限制。“如果我爸有得选,结果也许会不一样。他可能想,有女儿也可以,只要好好培养,不会比别人差。”
和林照相似,杨玫的父亲生活在传统的农村家庭,除了唯一的姐姐外,其他兄弟都上了大学。原本,杨玫也可能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但教育改变了父亲的思维,她得以成为一个幸福的独生女。
不过,生下女儿后,父亲对她说“没关系,你们这一代可以二胎了”,她依然为这句话中的潜意识而生气。也因此,她更坚定只要一个女儿的想法。“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天也有这样的感觉。”
同温层
在独生子女政策施行的同一时期,对外开放的新风,将众多新城市移民吹拂到江浙沪沿海。1990年代末,林照的父母从安徽迁徙到无锡,就此扎下根来,她也成为在无锡生长的一代独生女。
退伍转业的父亲对她有着“东亚典型”的抚育模式,“那是一种tough love(严厉的爱)。”她回忆,小时候自己身体弱,还没开始上小学,父亲便强迫自己去体校参与训练,哪怕她明确表示不喜欢,常在武术队遭遇孤立,强制的训练还是占据了她整个小学时期。
小升初考试里,林照考上了本市最好的私立初中,进入学校后,她发现身边的同学“非富即贵”。有一次,林照的母亲去开家长会,发现其他家长都在用笔记本电脑,只有自己在用纸和笔记录。父母对她的成绩很敏感,常跟她说两件事:要靠自己,不要指望未来的伴侣;家庭经济情况没有别人好也没关系,靠自己努力,一样可以获得很好的未来。
林照说,她的成长是一种“拼搏奋斗模式”,这可能是出于父母在无锡没有根基、白手起家的缘故。
《人生之路》剧照
由于学校性质,林照的初中同学里,“可能50%以上现在都在国外”。她初中时最好的朋友,中考取得了无锡市前10名,在此基础上通过考试入选了新加坡教育部奖学金计划,高中便前往新加坡公费留学。身边其他同学,也在本科时期就去往美国的一些名校。
“我关系好的同学基本也都是独生女,父母大多工作体面,有送孩子出去留学的计划,她们自身也非常努力勤奋。”林照概括道。
李舒高中时就读于外国语学校,出国氛围更加浓烈。她形容自己刚进学校时有种“进城”感,在小语种文化节上,初中部的学生们能“用各种语言毫无压力地演话剧”,让她分外震撼。
斯扬提到,在相对富庶的江浙沪地区,家长们会为孩子做两手准备,如果高考“考砸了”,还有出国的路径可以选。
在网络热门短视频里,博主所扮演的“江浙老爸”对女儿说,考得不好不要紧,可以去念国际本科,两年国内,两年国外,到时再跳到国外名校。他所指的,是诸如上海纽约大学、西交利物浦大学、宁波诺丁汉大学等中外合办大学,这些学校国际化办学程度高,能够提供国内学校和国外名校的两份毕业文凭,对于申请国外研究生更有优势。而这些大学,也集中位于江浙沪地区。
短视频博主扮演“江浙老爸” / @多肉超超
经济发达、教育昌盛,自古以来就是江浙地区的名片。以科举制度为参考,苏州历史上有3900名进士和54名状元,杭州则有3500名进士和15名状元,分别占据中国进士最多的城市前两名。地理、经济和文化上一衣带水,促成人们对于江南繁华的集体想象,也促成江浙沪地区紧密的相互认同。
童彤说自己是一个“中庸型”的人。她在上海读大学,父母常对她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大不了就回家”。在上海立足的成本太高,她所从事的律师行业也需要借助本地的资源积累。种种考虑之下,她选择回到太仓工作。
闲暇时,童彤常跟苏杭两地的朋友结伴玩耍。身边留在长三角工作的同龄人,离家最远的工作半径是上海,1小时内就能坐高铁到家。她的同学在北京上大学,但如果同学想留在北京,“估计爸妈会第一个反对”。
“父母会觉得,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一直延续当前的生活方式挺好的,不要去冒险和挑战。”杨玫说。她本科和研究生期间在南京求学,后来又回到镇江工作,丈夫和身边的朋友在成长背景上与她极其相似。在择偶和交友方面,江浙沪的同龄人让她感觉“确实不用花什么时间去磨合,就能有很多话讲”。
旷野与退路
如果不留在本地,江浙沪子女另一种典型的选择是飞得更远。2021年,本科毕业的林照和李舒,在身边“蔚然成风”的留学潮影响下,也选择了出国深造。
李舒在伦敦留学,多元文化的冲击,让她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本科时期,身边多是按照相似路径往前走的同龄人,一步一步升学、工作。研究生期间,她认识了很多30多岁的同学,有曾在国会工作过的韩国女生,也有跨国经历丰富的德国前记者,以及毕业后继续从事政治工作的危地马拉人。无论从年龄尺度还是地理尺度,她都看到了一种更宽广的人生可能。
她开始不再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身边的同龄人进行比较。“用一句很流行的话来说,人生不是轨道,是旷野。”
《流金岁月》剧照
林照也在寻找自己人生的旷野。她大三时去苏格兰体验海外交换项目,住在英式公寓里,有独立自由的宿舍空间。躺在宿舍的床上思考未来,她确信了在国外念书的想法。
念什么专业呢?她那时刚好从一本小说的女主角的经历中得知,美国大学本科并不设置法学专业,也就是说,非法学本科的人也能申请美国的法学研究生。在美国,律师意味着高的收入、社会地位和职业尊严。
作为新闻系本科生,林照就此开始了漫长的跨专业申请。关键环节是通过LSAT(美国法学院入学考试),满分180分,林照给自己定的标准是超过170分。她在实习的同时每天5点起床做模拟练习,刷了80多套卷子,每套都做过两遍。半年后,她拿到了美国某T20(排名前20)法学院的全奖offer,外加每年3.2万美元的赞助。
然而,这些比起她在法学院第一年就读的痛苦是“九牛一毛”。她的同届有260个学生,其中只有6名国际生,其余都是美国学生,竞争氛围浓厚。法律在美国是由白人主导的行业,且对语言有高度要求,她以第二语言和其他母语者竞争,跋涉异常艰难。
她感觉自己好像怎么都学不会艰深的法条,这和国内一贯的佼佼者经历出入太大,“整个价值观都在分崩离析”。每天早上穿过马路去学校,她忍不住想,“如果被车撞死了,就不用上学了”。
父母对她的期望是在无锡本地当公务员,她坚决地告诉他们,“绝不可能”。父亲的控制曾经让她“感到窒息”, 由此产生想往外走的心愿。
《我的人间烟火》剧照
在美国的法学院,学生需要在一年级和二年级经历两段暑期实习,这两段实习直接决定了未来的正式工作。但很长一段时间,林照在找第一份实习时四处碰壁。她想过回到父母身边,但想到那样就“更方便他们控制我的人生”,又觉得“还能咬牙坚持一下”。她最终得到了在某地区联邦法院的实习机会。
1997年出生的上海独生女张沅,称自己为“游牧民族”。从小学开始,父母每逢长假就带她旅游,去过日本、俄罗斯、新加坡、泰国。在本科和海外研究生留学期间,张沅开始独立旅行,足迹又涵盖了12个国家。
她曾经去印尼通宵攀爬宜珍火山,那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可以进入内部的活火山。在瑰丽的景色外,她看到火山上有很多以挑硫磺矿石为生的挑夫,一扁担能挑两三百斤,顶着浓烈的硫酸气体,没有任何防护,在悬崖峭壁间如履平地。她从中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与他人生存的沉重。
高考后,怀着对人文理想的追求,她选择了文理学科交叉的建筑学专业。张沅的父母对建筑领域一无所知,以为女儿是跟着哪个男孩填的志愿,认为这并不是女孩适合的学科。她就向父母展示建筑师的手稿和模型,极力说服他们。本科时,张沅常把自己的课程作业发在朋友圈,然后发现,父母会高兴地把自己的作品转发到家族群里。
“我跳出了父母框定的范围,但他们还是很乐意去听我不一样的想法。”研究生阶段,张沅选择深造的方向是社会科学视野下的城市规划,学习移民、种族、气候变化等因素对城市建设的影响,“很对我的胃口”。
对每一个人而言,家庭的庇护既意味着免遭伤害的避风港,也意味着控制。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微妙地在两端之间跳动。
“我看到过一个说法:逃离家乡是女性的史诗。但当家庭给出足够的支持和陪伴时,也可以成为女性的港湾和底气。”张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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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沪独生女们的多元选择,建立在父母经济实力对于试错机会的“托底”之上。即使她们选择了特立独行的另一条路,也往往意味着另一种并不真正违背主流期待的成功。毕竟,她们成长于家庭和地域潜移默化的氛围影响下。
“读布尔迪厄让我觉得,经济基础是很重要的东西。它不一定真的能让你自由地选择,但它总是能给出更多的选择。”就读于社科专业的李舒说。
如果勇敢的闯荡失败了,女儿们还可以选择回到本地,而这个“本地”,已经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回想起在美国曾遇到的挫折,林照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冒险是有安全出口的,即使她此前“从未意识到这是一种privilege(特权)”。
女儿,妻子,母亲
千禧年前后的一代江浙沪独生女,即将或已经迈入婚恋的门槛。“和父母关系和谐,对于建立新家庭的期盼就很弱,因为我已经足够幸福。”斯扬说。
她感觉,上海对于女生结婚成家的观念束缚不是那么严重。和楼下阿姨聊天时,阿姨对她说,女孩子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没合适的结了也是受罪。
裴乐乐对婚恋有些抗拒。“我无法想象和一个男的以后要天天面面相觑、同床共枕,感觉不太自由,永远地和父母在一起就很好——这么一说,我好像妈宝女啊。”
对独生女而言,“成家”始终是父母心头的大事。他们常常说,如果我们走了,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
“父母去世可能是每个人都需要学会接受的,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成长为一个独立面对生活的成年人了。”裴乐乐说,她并不因为自己是独生女,而觉得需要通过养育下一代“抵御风险”。
江浙沪地区的“赘婿”现象曾经名噪一时,杭州萧山被戏称为“赘婿天堂”,当地甚至成立了专门代招上门女婿的婚介所。近些年,“两头婚”或“两家并一家”的婚姻模式也在江浙沪流行开来,即新婚夫妻生育两个孩子,一个跟父亲姓,一个则跟母亲姓,父系与母系均得到承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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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玫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作为独生女,她能够理解父母对女儿出嫁后的不舍。她和丈夫的小家离父母家是半小时车程,在镇江这样的小城市,已经是他们刻意和父母拉远距离的结果,但她跟父母之间的联系还是和出嫁前一样紧密。
生育女儿后,她常听父母说“你现在也会照顾人啦”,意思仿佛“你现在也长大了”。哪怕已经是孩子的妈妈,她在父母那里也还是一个孩子。
尽管如此,成为母亲,还是让她的角色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察觉到,身边人还是觉得“孩子需要妈妈是理所应当的”。有次她拍了一张老公带娃的照片发到家庭群里,大家都喜闻乐见,夸爸爸和女儿关系亲密。她想,“其实妈妈每天都在陪伴孩子,但没有人会想要拍下这个画面,也没人会来关心。”
不过,杨玫认为,女儿肯定会比当年的自己更加幸福,因为“爸爸”这个角色的参与度更高了。她所在的圈层有种默认的文化,新生代父亲也需要履行带娃的义务,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来自女方父母对女儿的维护。在这种文化影响下,杨玫丈夫自然地承担起换尿布、做辅食、带孩子上早教和出去玩的任务。
当杨玫的父亲让她丈夫做家务的时候,她会问父亲,“你以前做过吗?”父亲通常笑一笑,保持沉默。杨玫分析,父亲身上有种某种观念更替后的矛盾性,他或许意识到了自己本应该承担那些责任的。“对我爸来说,也许妻子生孩子的时候没有感觉,但女儿生孩子,就成了一件天大的不得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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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彤也表示,苏州地区的性别角色发生了有趣的翻转。其他地方的人会说,女生不会做家务,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她身边更流行的说法是,男生如果不会做家务,那就完了,到时候是找不到老婆的。
她生活在一个“儿子和女儿一样,妻子和丈夫一样”的家庭里。没有哪项家务是规定让妻子来做的,谁有空,谁就干活,从爷爷那一代到她这一代都是如此。“这种观念应该和家庭教育有关系。如果你从小看到的是爸爸妈妈一起干家务,你就不会觉得这件事是属于某个人的责任。”
但是,童彤依然在婚恋上保持分外谨慎的态度。“结婚不是9块9(领证)的事情,而是涉及选择谁作为你一起生活的人,以及你的遗产第一顺位继承人、夫妻共同财产归属者,还意味着双方家庭的结合。”
她形容自己在用做投资的思维看待婚姻,也因此,在抗风险能力不足的时候,她并不急步入婚姻。另一个原因是,她相信经济基础对家庭内的话语权的重要性。
作为“江浙沪独生女”,她能够感受到父母与自己的紧密纽带,因而更不希望在婚姻和家庭方面过多依赖父母,以免未来两代家庭之间常常摩擦。“我需要有独立支撑生活的实力,才能有完全经营生活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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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照的男友也在美国读研究生,两人已进入谈婚论嫁阶段。她能够肯定的是,自己会结婚,但绝不会生孩子,因为生育“对女性的身体和职业发展都是很大的伤害”。更重要的是,她感觉自己还没彻底跟父母完成和解。
在她看来,亲子关系意味着天然的权力不对等,也容易形成控制与被控制。她担心,父母与自己间的关系,会在自己和孩子身上重演。“如果我有小孩,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也许要等到我真正成熟和解的那一天——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
男友对她的想法表示支持,但在她难以找到实习的那段困难期,男友的妈妈曾经提议,要不趁这段时间先生个孩子。虽然这个提议迅速被男友否决了,但林照还是打算,如果结婚,肯定要和男友签婚前协定,找家庭法律师做公证。
“最坏的打算是离婚。只要我有一份经济独立的工作,有朋友和自己的积蓄,离婚也没那么可怕。”她已经能够脱离父母对自己的控制,对于因生育可能造成的捆绑,她仍在努力地推进未来家人的理解。
只有“自己的路”
“太标签化了。”李舒认为,网络上勾勒的“江浙沪独生女”已经远超她身边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经济富足、家庭氛围良好,也并不能概括所有江浙沪独生女的生存状况。过于笼统的标签,遮蔽了每个家庭内部可能有的问题。
张沅感觉,网络流传的内容里看不到独生女们的自我。从她的现实经验来看,有着良好物质条件和开明父母的家庭,不太可能生长出对自己毫无要求的女儿,而是会培养更主动、更有信心和勇气的女孩。她常和与自己背景相似的朋友聊天,无论在学习上还是职场上,这些同龄人都刻苦要强,既有实力,也有清晰的自我规划。
她想到了波伏娃的那句话:“女人的不幸就在于她受到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人们非但不鼓励她奋斗,反而对她说,她只要听之任之滑下去,就会到达极乐的天堂。当她发觉受到海市蜃楼的欺骗时,为时已晚;她的力量在这种冒险中已经消耗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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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张沅也能够理解为何人们对这个标签如此热衷。依靠赛博“投胎”,人们仿佛暂时与“996”的现实相隔离,逃避了优胜劣汰的残酷社会竞争。在一种足够具体的人生想象里,父母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需要做的只有享乐。
人类学家阎云翔用“新家庭主义”来阐释当下中国家庭运行的逻辑。当系统性风险越来越多地转移到个体身上,个体只能从独立奋斗中回撤,转向家庭寻求安全。于是,个体的身份认同越来越融于家庭团体中,代际间的亲密关系重新变得重要起来。
新家庭主义语境下,个人的成功还不够,家庭也必须成功。而一个家庭是否幸福成功,衡量标准往往是物质主义的:拥有多少财富、住在什么地方、能给孩子怎样的教育,等等。
在过去,多数人没有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阶层之间有着严格的界限,“生活理想”也随之处在不同层次。阎云翔指出,当下人们的生活阶层区隔不开,理想也被压在同一个层次,人生道路就变得非常窄。“一旦有一个外在的成功标准,所有人都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自己的人生。”
互联网媒介的透明性在此刻推波助澜。它展示了一种理想的景观式生活,但不是人人都有能力达到这样的生活。个人幸福有了可见性,阎云翔所言的“外在的成功标准”也变得可视化。在与他人的比较之中,身在“局外”的人发现,原来自己离“幸福”竟如此遥远。
裴乐乐意识到,自己是那个幸运的人。当她回忆人生所经历的挫折时,所想到的是中考时发烧,状态很差,差一点没能去到理想的高中。她有些惭愧,“我是不是提出了一个甚至还有点可笑的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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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照并不是人们既有印象中的毫无阻力的江浙沪独生女,但她也认同,自己实现自由的根基依然离不开这一身份。“假如我处在我爸出生的环境,从小在村小上学,从非常底层走到美国,那是非常难的。不是不可能,但很难想象。”
当江浙沪独生女走出父母庇护的屋檐,步入社会后,许多事情仍要独立面对。张沅留学归来,正处在秋招求职的阶段。她与男友的学校背景和实习经历相似,但男友的秋招结果比她好很多。26岁的她已经到了用人单位眼中的适孕年龄,她担心自己今后随时因为“可能的怀孕”而错失职业发展的机会。
“我个人的幸运无法遮蔽女性整体的困境,或者说,江浙沪独生女也并没有完全跳脱出女性相对劣势的社会地位。”童彤说。
在张沅的家族里,很多长辈为她树立了具有力量的女性范本,她们把自己的事业和人生都经营得很出色。“每一个女性对于这个集体来说都是一种可能性。所以我在找工作的时候,考虑的不是‘它不要女生,那我不去做’,而是‘如果我去做了这份工作,这个领域是不是就多了一个女生’?”
林照已经从第二段暑期实习里顺利拿到了转正的律所offer。从二年级起,她就在学校的职业发展中心和亚裔学生联合会担任朋辈导师,传授低年级的女生们找工作的经验,包括如何改简历、面试、写文书等等。
“美国是一个看重story telling(讲故事)的社会。我觉得我需要说出我的声音和故事,不管在哪个场合,对听到的人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激励和触动。”
“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人生课题,重要的是要给出自己的答卷。我是相对幸运的,但我也有自己的课题要解决。”张沅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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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不是“江浙沪独生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并且只能走好自己的路。
虽然已经拿到了美国律所的offer,但林照认为,如果自己回到转行的节点,知道后面所发生的一切,说不定还是会选择继续做记者。“我觉得不存在正确或错误的路,只有‘我当时想走’的路。没有一段路是白走的。”她说。
来源: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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